「范統!」拂塵畫了個繁複的符咒,只見整個金網變成了球體,漂浮在半空中。

  天色陰鬱,風聲颯颯,三毒發出三種不一樣的尖嘯,彷彿在討饒,又像是吸取了過多的怨氣、被反噬的痛苦。

  「嗚……」一個女性的哭聲,還有鳥鳴混雜在其中。不聞婉轉爾雅,只聽杜鵑泣血,悲成了怨。

  「她……快出來了!為了你身上的東西!她出來了!」白色的三毒大頭,女性略低的聲音變得如砂紙磨過的玻璃,破損又吵雜的,化成黑霧粉碎。

  「她要將吾輩吃了──」粗獷的男音最後成了尖叫,高亢的最後是瞬間湮滅,混著黑色的怨氣,捲成旋風。

  「咕挖噗……」老人的那個頭甚至連最後一點聲音都變成了意義不明的哭嚎。

  原本三毒的位置,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怨氣旋風,然後在廟庭的中央,原地轉著,一點一滴被土地滲入。天空是不見日的黑,卻好像沒有人發現這原本是個晴朗的天氣。

  范統睜著眼看著這一切快速變化,然後,在金色的結界飄出廟廳高度的時候,他發現,整座廟的原貌,並不是廟宇,而是一個包著藍色結界的傳統古城,透過道士所學的敏感,他直覺想到,這個結界來自誰──

  「呵呵……沒想到,果然是你這個小道士,還真是命運造化呢。」只見綾侍握著珞侍幻化而成的玉笏,走出廟廳,隨後幾道金色的光影,往土地上切出了更多傷痕。

  龜裂的範圍擴大,土地陷下去的,是一個黑壓壓的空間。在整個黑色旋風揚起沙塵被土地吸收,范統終於發現了內部壓著什麼:

  鐵鍊,呈現八卦封鎖的模式,主封了乾坤二處。金鋼索,將五行的火木位重點關照,放出了金水的至陰位,吸納著怨氣而不吐。

  被封印在三毒之下的,是一隻被視為上古兇神的單腳大鳥──畢方。

  女人與鳥鳴的哭嚎交雜著,只見綾侍凌空而行,似乎不被土地的陷落影響,他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陣法中央。

  「櫻,久等了。」他歛下眼,輕輕撫上金剛索的結。

 

【千幻華】綾侍

  我是一個護甲,非獸皮和粗鐵,是當時代最軟的金屬和無數的冤魂作成的護甲。在我被製作出來的時候,就已經有了靈性。可持有我的人,是一個不太懂事的君王,他將我像藝術品一樣放在櫃裡,向人展示。

  直到我看著他的子孫輩讓整個朝代殞落,因為戰亂從一個偷竊的小兵手中輾轉出了皇宮。

  小兵用一個極高的價格把我賣給了一個商人,換取他在亂世中的安身立命。商人則用我,換取了在新的王朝裡的職位。

  然後,又到了一個宮廷中,繼續作為藝術品。

  在當朝皇帝要臨死之前,我被穿在了那個冰冷的肉體上。感受了靈魂剝離時,陰差冷硬的手法與殘存於人世的眷戀。

  皇帝的靈魂看了我一眼,他不甘。不甘離世。

  又過了百年。那具肉身已經成了白骨。我仍在塵土中。我以為,我就這樣長眠就好。

  可在那個白骨的附近,突然因為地動,出現了泉眼。一開始淅淅粼粼的水流,過了不久,就在墓室中淹起了水窪。

  然後,墓就被開啟了。

  「快!把先皇的陵墓遷移!」

  一群人把我連著白骨搬離了淹水的墓室。

  但那時,重新下葬的時候,並沒有把我放進去。

  「這東西太邪門了……」

  「你知道嗎,剛剛開棺的時候……這件衣服一點灰都沒有,明明先皇的身體都已經有了不少土灰,但這件衣服居然閃著藍光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

  「千幻華,傳說中的神器,我以為書上紀載的是假的,沒想到居然在先皇的墓裡面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傳說中,這東西是上一朝代,用鮮血鍛成的,你看這不尋常的藍色光芒,就是成妖物的證明……」

  幾個穿著類似臣子,實際上衣裝又和我記憶中有點不同,也許是又過了幾百年的關係,他們對我的討論,多了很多穿鑿附會的謠言。

  我身上沾染著不少時代的血氣,但更多時候是在乾淨的環境裡展示。但在這次人們對無知的恐懼,將我放入了一個深宮房間,那個房間,什麼都沒有。

  直到一個小女孩出現。

  「千幻華?聽得見我的聲音嗎?如果你是神器,你會講話嗎?」

  我本來不想搭理她,可這天真爛漫的公主,似乎認定了我會說話一般,天天拿著瓜果,在我身邊吃得開心,分享著小女孩所認為有趣的事情。

  「我每天來這裡吃東西,不知道有沒有弄髒你啊……」她小心翼翼地撫過,睜著大眼觀察著我身上的流螢藍光,然後又自顧自地,坐在我的旁邊。

  「明天我就要去和鄰國的皇子聯姻了,以後就不能在這裡跟你聊天了……嗯,其實在宮裡的生活真的很無聊,要不是你太漂亮了,我也不敢天天過來,也許你一點聲音都聽不見吧,但我就是覺得……你好像有你自己的意識。」

  二八年華的少女,擺弄著自己的裙擺。繼續說:

  「我其實不太想要嫁給那個皇子,但父皇希望透過這次的聯姻,鞏固兩國之間的關係……」

  「千幻華,在嫁給鄰國皇子以前,一句話也好,你能跟我說:祝我幸福嗎?」

  ……

  「嗯,衣服怎麼會說話呢,何況還是一件被詛咒的戰甲……。」她眼眶打著淚,隨手抹了抹,在我身上拍了兩下,眼淚染了一點在冷淡的藍。

  她關上了那間房間的門。

  在我以為,又要過了很久,才會有人打擾我的平靜時,才過了三天,那個女孩出現了。

  她帶著一柄利劍。來自鄰國的利劍。

  「千幻華,吾以矽櫻之名,喚汝為吾護身──」完全變了個人,催動契約的,是她那天抹上的淚水。

  強勢的神力把我綁在了她的契約之下。我知道,這是我要效忠的主,也是我真正的主人。締結契約的時候,我看到了她的記憶。

  嫁去另一個皇宮的路上,她被鄰國派來的殺手殺害,聯姻這件事情變成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笑話,兩軍勢力不成正比,打起來,國家又陷入了混亂。

  原來對方只是想要從聯姻作為攻擊的突破口,措手不及的進攻,她的屍體披著鳳冠霞帔,成了戰場上最艷的紅。

  一隻從天而降的大鳥用羽翼蓋住她,大鳥轉瞬消失,她慢慢地在橫屍遍野中站起,走向了鄰國國土。

  等到她的手纏上了坐在皇位上醉生夢死的主時,慶賀戰功的宴會上沒有人聲。

  拎起一柄閃著金色光芒的劍,她回來了,帶著被鮮血染色的霞帔,浴血的公主,不再天真無邪。

  「千幻華,我做錯了嗎?」她明眸閃著淚光,拭去淚水的長袖帶著血、似乎也帶著鳥羽的豐厚。

  那是一隻年輕的神鳥,附著在未離去的年輕靈魂。

  只是想要在人類的「貪」中取得正義,身為神祇的替天行道,可這也讓這個小女孩不再單純。

  「……接下來,應該好好統治這個國度,安撫民心,才能真正達成安寧。」是非對錯,我沒有回答她,覆在她身上的千幻華,終於成了護甲,發揮了作用──將滿身的血跡一一吸取,轉成了自己的果。

  來自怨魂的哀求,孤苦的啜泣,我品嘗著一切來自貪念的懺悔。

  最無辜的是誰呢?

  她最後成為整個國土的王。那些被我吸取的冤魂,則轉化成我更進一步的修行,化形成人。

  說起來很諷刺,我化形成了我認為最合適的模樣,可那柄長劍,卻認為這模樣太不適合他所定義的「好兄弟」。

  他也是個很聒噪的個性,不亞於那個天天抱著瓜果來暗室找我的小女孩。可他的吵鬧並沒有根據,天馬行空的跳躍,有時候只要無視就好。也許是因為長劍早就被作為戰場上廝殺的利器,他的修為透過血氣,竟比我高出一層。

  我並不是很在意,同樣都是浴血而生的神器,換句話說就是妖物,並沒有多光明高貴,只要控制好不要被反噬、傷害到主人,修為如何,並不差這幾百年。

  對,我們都是器物,可以過活幾百年;而肉身的人類,則不能過活百年。

  矽櫻被神鳥的附身後,超過了百年的統治,人民開始恐懼了。

  一個來自南方的道士,自薦了一方明鏡,送給了矽櫻,讓矽櫻可以自由的控制整個社會的時間感。

  那雙紫眸沒有惡意。只是很通透的看著這一切醞釀發酵。

  我很意外矽櫻會接下那面鏡子。

  同為神器,我感知到,那鏡子很乾淨。沒有鮮血的浸染,只有甘泉的清靈,於滿手鮮血的我、長劍來說,是層階不同的存在。

  鏡子裡是一個小女孩,似乎也顯示著這個器物的年歲還沒有到達她的極限,也就是修為還可以更進一步──可在小女孩的時候就足以化形,就已經代表著與我的差別。

  也是在那時,矽櫻決定將我們作為「官員」,連同那位南方「道士」。

  可道士笑了笑,表示不在意加爵成「侍」,只要小小的道官之職,倘若未來執政有缺位時,再代理位置就好,他推了另一個當時地方的讀書人取代了他的位置。

  東土的「五侍」制度,那時已然成形。

  侍的組成,除了我和音侍──那把長劍,還有違侍──那個讀書人,還有缺兩個名額,矽櫻選擇了一個初到東土、有著一雙帶笑藍眸的年輕人。

  「什麼都不知道的,會比較適合。」她給了這樣的理由,在無數前來參與侍的選拔中,挑選了這個人,賜名「暉侍」。

  在那時,透過契約的情緒連接,我隱約知道,這個人,和矽櫻有說不清、道不明的情緒。

  可我也只是看著這一切,什麼也不說。

  至於剩下一個,矽櫻則是領養一個人類小孩,在孩子年幼記憶無法明朗的時候,賜予幾根畢方尾羽的神力,作為「珞侍」,對外宣稱是皇室的繼承人,培養下來。

  一直到,西方邊界逐漸龐大的勢力,另起了將領稱王,慢慢的侵蝕東土國度的安寧。

  有一天,利用鏡面看見了民不聊生,矽櫻說:「累了。」

  是啊,這個國度的人民有了三百年的安逸,卻還是逃不過資源掠奪的衝突。原來,已經過了那麼久的時光,就算女王是神仙,也難度人心的變異。

  她任由鏡子滑落地面,不顧鏡中少女的尖叫,碎成了兩半。

  如同算好了一樣,那位紫眸道士,在下一刻就闖入宮廷,帶走破碎的鏡子,矽櫻冷冷地說:「如你所想的一樣。」

  「矽櫻陛下,不,神鳥畢方,三百年來的凡間之旅,已經夠了吧?」紫眸的道士輕輕地說。

 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,看著破碎的鏡子,他輕撫過邊緣,任由食指被劃破,用自己的血液養著乾淨的鏡子。

  少女的聲音嗚噎著。

  「回歸原本的亂,在雍和來臨之時。」矽櫻,不,畢方捨去了女王的外表,踏入了一個道士準備的空間,離去前,畢方的眼神,和那天出嫁的少女一樣,也和那位百年前死去的君王一樣,透著對人世的不捨。

  至於破鏡,如何重圓?

  戰火蔓延,西方勢力與東土的寧靜被打破,最後的終結,在塵土飛揚起巨大的藍色封印和金色厲刃。我碰到一股極為邪惡的妖器,和我與音侍一樣的血恨,又更加凶狠,層層血光中,西來的雍和帶走了三十萬的生靈。

  最後,那股妖異在道士完成了讓畢方回歸寧靜時,就消逝不見。同時,暉侍也在戰場前線,被音侍以矽櫻「最後的命令」奪去了生命。

  道士帶著碎鏡,臨走之前黯然地說:「珞皇的時代會很平靜,只是,當西方來臨時,請記得,碎成兩片的破鏡,原本是一面的。」

  那之後又過了一陣子,我教育珞皇到他登基的時候,一個自稱「道官接班人」的道士,取代了原本「暉侍」的位置,以代理侍的名位,於朝當官。道士帶著一柄拂塵,他也有著一雙看透萬物的紫眸。

  也因為之前畢方的承諾,珞皇並無意外他的入朝,只是任由他完成一切祭祀儀禮、維持畢方的沉眠。並且,在珞皇生命的最後,將我們塑造為像,結束東土的時代,轉由西來的政權,延續這片土地的千華幻像。

  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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